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袭击图书馆

“图书馆很静。书把所有的声音都吸了进去。”这是村上春树的说法。现在我要讲的故事发生在另一个图书馆,当然它也非常安静。只不过,困难的是,我必须换一个说法,嗯,比方说,那里静得能听清蝴蝶羽化的声音,静得能听清蜗牛分娩的声音,静得能听清荷花绽放的声音,好吧,好吧,那儿是那样得安静,以致翻动书页的声音就好像偶尔路过的冒着黑烟的拖拉机那样带给人不快。总之,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图书馆里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说起图书馆,脑子里就冒出另一个故事。那是几年前的平安夜,正巧又是月圆的晚上,我和女友,惟,偷偷地溜进了我读过书的小学的图书室,疯狂地找寻我以前看过的书,然后,随手扔到地上,你猜结果怎么样?唉,结果我们被自己扔出来的书给埋了起来,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被学校的警卫救出来。原本很浪漫的事,结果却如此如此。我也只能说一句:“哦,算了吧。”

我说需要一座城市,于是 G 城就在那里了。我说需要一所中学,于是 G 城高级中学就出现了。然后那里一个小小的在夏天铺满翠绿色荷叶的游荡着金色小鱼的池塘旁一座小小的图书馆就在等着我们了。

图书馆从来不会给人以阴森的感觉,倒是有时候让我觉得亲切无比。尽管它每隔一定时间会发出超期通知,但是从来不会处罚你。有一次,我亲眼目睹了那个传说中的管理系统。那是在 G 城高级中学的最后一个寒假。规定可以借五本书,可我的卡里有两本超期书,然而没有想到的是,图书管理员竟然大发慈悲,给我来了一次“虚拟续借”(很糟糕那天那两本书都没带来),结果我有幸发现了自己需要罚款 296 元,然后,我掐指算了一下,W 大概需要罚款 5328 元。“没事的,三年就这么过去了。”有一次,他这么对我说。

还记得那个池塘吗?有一年我和沙鼠每天中午都去那儿等着一朵莲花的开放,可是后来就淡忘了,因为它一直不开,再后来,等我们想起它的时候,花就已经凋谢了。然后,我们就等着莲蓬的成熟,剥莲子吃,再后来……从前有个 G 城,城里有个中学,中学里有个图书馆,图书馆里有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在写故事,写的是什么呢?从前有个 G 城……

这是,一个十八岁的饶舌的年轻的作者写的一个关于一个饶舌的十八岁的少年和那座小小的图书馆的小小的故事。(一口气读上 20 遍,你就会体会到这句话的美妙了!)

我那时十八岁,或者说,我十八岁那年,认识了看似沉默寡言 Alan。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日的午后,我更像是避暑似的躲在阴凉的图书馆里,一边听着仓木麻衣的《Fairy Tale- My Last Teenager Dream》,一边看着原版的桑德拉-希斯内罗丝的《芒果街上的小屋》,然后 Alan 就出现在了我的旁边(让人联想到拿着那个做月饼的模子往桌上一拍,于是,一个月饼就蹦了出来),他摘下我的耳塞,听了一会儿后说:“仓木麻衣,桑德拉-希斯内罗丝,外加徐晓树(我总是规规矩矩地戴着名牌),绝妙的组合。”于是,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Alan 从不看国内小说,但是韩寒的除外,正如《挪威的森林》里的永泽那样,对于某些作家是可以破例的。后来,我们发现彼此似乎是为对方量身定做的。我们都喜欢在早晨毫不顾及他人感受地以大音量播放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的第二乐章,在深夜偷偷地听着蔡依林的慢歌,而在猛烈的风中播放仓木麻衣的歌。然而,我们并不可能完全重合──他总是不明所以地使自己陷入不可自拔的境地。比如说……

那是一个让我想起仓木麻衣的《Thankful》的雨天。我和 Alan,在淡淡的雨中骑车,尽管带着雨披。我想我们只是不愿破坏这难得的冷冷的感觉。我晃了晃脑袋,雨滴就滚了下来(G 城的人总是这样比喻:好比刚刚从湖里拖上来似的),衣服也吸饱了这雨水。我看了看 Alan,他比我更糟──眼镜片上布满了小水珠,我想他看出来的世界该是一片迷茫的吧。

“你说,我们可以放下一切吗?”他问我。

“放下一切只是每一个人美好的愿望罢了。或者是终极目标,正如,”我看着他,他则看着前方,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淌了下来,就好像汗水,但这只是肮脏的雨水而已,“正如,你不能两手都放开着骑车。”

我一说完,Alan 就放开两手,在红绿灯那里和我一起拐了一个弯。“弧线很优美,像女人的屁股。”我说。他只是笑了笑──典型的 Alan 式的对付我的笑话的方式。

“去我家玩会儿吧?”

“不了。”我说。衣服已经湿透了。

其实,真的很久没有在雨中骑车了。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在雨中哭了。

这样的天气很适合仓木麻衣的《I don’t wonna lose You》。

我那时喜欢上了一个女孩,也就是说,那个下午,我并不是百无聊赖地在看书,我也许多半只是在那里欣赏她翻动书页的背影。我所知道的,只是她不可能喜欢上我。当我怀着那淡淡的恋情而对方却毫不知晓,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某一天早晨,我听到她和某人说起她从五点起就没有睡着。而我装作背着英语单词,想着五点的时候我正写着那些想献给她但她也许永远看不到的短篇。亲爱的,我多么希望等我死了的时候,人们会给我所有的小说──正如巴尔扎克的所有小说那样──冠以“晓树和惟的故事”这个标题。也许某一天,我会从最高的大楼上跳下,但是请相信我,我会打开降落伞──可是我没有许诺何时打开它。

“每个图书馆里都有一个幽灵,”有一天 Alan 对我说,“有时候是图书管理员的坏情绪,有时候是不小心被关了一夜的人的孤独感,有时候是在图书馆里宣告分手时留下的遗憾的纸条,有时候是那一记响亮的耳光,有时候是陈旧的书本发出的霉味,有时候是正在死去的书本的喘息声……”

“你能感觉到吗?”他问我。

我说:“不知道。”

“有时候,他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他说。眼神黯然,好似一气喝下了 30 杯咖啡后的第 30 个小时的精神状态。

日子,在一天一天的无趣的学习中过去,伴随着我对惟的爱恋和 Alan 的无聊的话语,譬如:

——他告诉我说你告诉了他那条我告诉你不让你告诉他的秘密。

——我特别告诉他不让他告诉你是我告诉他的。

——天呀,别再告诉他我告诉你了他告诉我不让我告诉你的事。

然后,那个晚上到来了。

那天晚上我躲在图书馆的阅览室里,假装读着《译林》,实际上看着前面桌子上正埋首写字的惟,我猜测她正在给某人写信,当然这正是我最受不了的,因为这个某人几乎永远都不可能是我。

就在这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所有的灯突然间全部熄灭了。然后就是女生的尖叫。我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但我不确定,因为我的耳旁嗡嗡作响,我想起一些事来,于是心跳加速。在人们拧亮手电之前,我已经抓住了惟的手(凭着那些微弱的自然光我抓住了它),说:

“对不起,请跟我快速离开这里好吗?”

实际上,我没有给她说“不”的机会。我的左手感受着她的右手的柔软,仿佛多年没有触到过的绒毛玩具,同时我的手又一个劲地冒着汗。我们凌乱的足音,回荡在古旧的楼梯间,给我以仿佛冬日傍晚置身于水族馆的冰冷的感觉,这时候,巨大的鳐鱼,披着死神的斗篷投下死亡的阴影,而那阴影则与我们仅有一步之遥。

(回忆。)

那一天,我塞着耳塞,但是没有播放音乐,因为没有电了,也懒得摘下来。Alan 坐在我的对面,看着奥斯卡-王尔德的童话,突然,他放下手中的书本,望着我的额头,或者更高的地方,比如说我头的正上方的天花板,用极其细微的声音说道:“正如让一滴水消失的最好方法就是把它放到大海里,所以要掩藏一本书的消失的最好方法就是让一个图书馆消失,可是同样的道理,要掩藏一座图书馆的消失就得毁掉 G 城高级中学,然后,同样的道理,就是整个 G 城,所以,为了那本书,我得把图书馆炸了。”

我搜索记忆库,发现晚上 Alan 没有在图书馆里──这太不寻常了。

我们已经跑出了那座小小的一片漆黑的图书馆,我在心里默数着,等待事情的发生。可是,当我的心脏跳了 266 下的时候,依然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只是有几个同学打着手电悠哉游哉地走了出来。

“你到底,有什么事?”她的脸有些红了,我们站在那个路灯下。

突然,图书馆的灯又全部亮了起来。隐约听到有人在喊:“保险丝断了,没事的。”

“那个……”汗都冒出来了,微风吹动着她的裙摆,“我喜欢你。”挨千刀的 Alan,下次小心我从背后捅你一刀。

“傻瓜,”这次换作她牵着我的右手了,“东西还没有拿呢。”

这就是史上最经典的表白。

第二天,我和惟去看望自杀未遂的 Alan,就在那天晚上,他吞下了 40 片安眠药。幸亏被因为那次小型停电而诓骗回来的室友及时发现。

我说:“你真的是一口气吞下那 40 片药的吗?”

他看着地板上的阳光说道:“瓶上就是写了 40 片,一口气倒是谈不上,嗯,就着咖啡当巧克力豆一把一把地嚼着吃的。”

“干吗喝咖啡呢?”

“提神!”他笑了笑,“很过瘾的,要不下次你也试试?”

“整个一个佩里-埃德加-史密斯。”

“真是‘冷血’。”惟说道。

“杜鲁门-卡波特。”Alan 接下去说。

然后,三个人都笑了。

我们等到阳光从 Alan 的屋子里溜走才和他告别。

走在路上的时候,惟问我,Alan 想要的是什么书。

我信口说是,晓树写的《袭击图书馆》。

“你能感觉到吗?”我们临走的时候 Alan 在我的耳边轻声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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