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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少了一根肋骨

第一部分

  1. 第一起谋杀事件发生在 9 月 7 日。那日,整整下了一天的雨。像所有不吉利的雨天那样 ──出了几起交通事故,死了几个人(血肉模糊,支离破碎,脑浆四溅,眼球飞滚(纯属想象))。G 城的警员忙了一晚上,终于在翌日早上──9 月 8 日──接到报警电话。死者系 G 城高级中学女生,尸体静静地趴在校园的小河边,衣服已经湿透,衣衫整洁。初步推断死者是于 9 月 7 日晚上 7 点到 10 点被人以棒球棍类钝器猛击颈椎两次导致颈椎断裂而死。没有被强暴过的迹象。警方以种种理由将死者的男友(或者说关系较近的男性朋友)拘留起来,直到 9 月 10 日,第二起手法几乎完全一样的命案发生在 G 城图书馆。死者同样是 G 城高级中学女生。死者手里拿着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似乎当时正全神贯注地看书。这一次,同样是颈椎断裂,只是仅有一次击打的痕迹。那一天,G 城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由于外借室的图书管理员正在打瞌睡,那天的事,他什么也不知道。
  2. 9 月 23 日,在书店;9 月 30 日,在旅馆电梯里;10 月 2 日,在酒吧:各发生了一起谋杀事件,死者均是 G 城高级中学女生,颈椎断裂,没有被强暴的迹象,而且案发当天均下着不吉利的雨。
  3. 9 月 12 日,G 城警署成立“雨夜连环凶杀事件”专案组。一时间,G 城高级中学中出现了不少便衣。然而,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收效甚微(确切地说应该是没有)。
  4. 我们亲切地称那位暗夜杀手──雨夜男爵。
  5. 至今(10 月 3 日)案件的侦破毫无进展。

我合上笔记本,深吸了一口气。

“今晚,你的笔记本里又将多一条记录了。”沙泽说,“晚上会下雨啊。”

我看了看窗外,太阳不知什么时候躲进了云幔里,风“呜呜”地低吟着,转动某处的风铃,发出好似心碎的声音。

“为什么我的眼睛里总有预感将要下雨,就算走在人群里也觉得好孤寂。”我看着他的眼说,“也许……”无论他是谁,我希望上一次是他的最后一次。

沙泽将眼转向窗外,那里什么也没有。

放学的时候,雨已经悄然而至。

我和沙泽在遇到的第一个红绿灯处分手,他往左去,而我笔直向前。

雨点打在我的皮肤上,就好像钢琴师灵巧的手指敲击着黑白琴键,似乎能弹出一套完整的肖邦的夜曲(当然是阿尔弗雷德·柯尔托的版本)。慢慢地雨水浸透了我的衣服,然后是我的心。

回到家的时候,我已经淋透了。我抬起头注视着雨滴,追随着它们降落,直到我觉得它们并不是在下降而是我正以惊人的速度迎向它们。──最后,雨水让我觉得我是正在面临一场发自内心的哭泣;最后,我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模糊了我的眼;最后,我关上了窗,离开了我原来的位置。

最后,我痛苦地想到,今夜因为某个人另一个人将永远离开她所处的位置。

晚上九点,我戴上耳机,将《天国的嫁衣》设定了 20 遍,然后闭上眼。

第 19 遍的时候,我遁入梦乡。

忧郁的雨下了整整一夜。

“这一次没有死者。”沙泽忧郁的眼神游走在我的身旁。

“什么意思?”

“受害者没有死,只是陷入了深度昏迷。男爵没有将她真正杀死。”

“为什么?”

“不知道。”他闭上眼(足有 8 秒钟),叹了口气说,“然而你不知道受害者是谁。”

就像冰锥子整个儿刺进心里。

“是李……”

没等他说完,我就离开了。

探病是不允许的。我忍受着门口警卫的警惕的盯视匆匆瞥了一眼病床上脸色苍白的她。她只是昏迷,就好像在未知世界寻找这个世界的入口,又或者恰恰相反──她只是慢慢地离开这个世界的入口。

晚上 ,雨又在下了──不吉利的雨。我在笔记本里写下第 6 条记录:

  1. 10 月 3 日,第 6 名受害者(我的前女友)并没有死亡,现在正处于深度昏迷当中。

最后,我只是记得雨一直下。淅淅沥沥,好像谁在我的耳边低吟。

后来,雨没有停,夜没有结束,一切好像不会醒的梦。

第二部分

Side A

10 月 5 日 阴 有时有小雨

我本不想接下这个案子的,但是无可奈何。关于他的资料我昨天已经看过,我怎么也想不到如此简单的人会犯下这样的案子。当然,如果每件事都很简单的话,我就得失业了──我是一个犯罪心理学专家。

晓树的被捕完全是因为他的疯狂至极且不计后果的举动──他试图“再次”杀死第六名受害者(事实是我忘了她的名字)。杀死她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因为她清醒的可能性仅为 0.00001%(几乎为零,但又不是完全没有醒来的可能性)。

我再一次阅读那份内容几乎为零的文件,似乎是想从中找出一星半点的线索。

嫌疑人姓名:徐 晓树

性别:男

备注:G 城高级中学高三(1)班学生

文件编号:PTYX-722-8936745-42213-WWN

制作时间:2006 年 10 月 4 日,深夜

题目:对雨夜连环杀人案嫌疑犯的审讯(1)

文件编号:PTYX-722-8936745-42213-WWN-1

说明:这是嫌疑犯落网后对其进行的第一次审讯,并会将其全过程拍摄下来以备复查。

──姓名?

徐晓树。

──年龄?

十八──周岁。

──职业?

学生。

──学校?班级?

G 城高级中学,高三(1)班。

──身份编号?

G-2119880711-0023。<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①(注:“< >”中内容为我在看完录像的感想。)

──很厉害嘛!

哪里仅仅是一串号码。老实说,我能把圆周率背到小数点后 1000 位。需要我证明一下吗?<如果不是这种情况的话,我倒挺愿意让他背诵那一千位的。当然,纯属消遣。不过,我还得有生杀予夺的权利,一旦背错,则给予一定的惩罚──比如喝上一罐冰镇啤酒,比如生吃一瓣大蒜,比如将洋葱剁成泥……>

──这倒没有那个必要。

3.14159 26535 89793 23846 26433 83279……(下文从略)

<结果,他不顾一切地背诵,像机器或者完全是着了魔。事后证明,他所背诵的仅错了一位,真的很遗憾,不过仍然挺了不起的。>

──你背好了?

其实,我是瞎背的。

──就算如此,也挺惊人的。这几天的天气怎么样?<似乎要切入正题了。>

总是阴雨连绵,气温也下不来。一点也没有秋高气爽的感觉。

──说的也是。心情怎么样?

不太好。

──所以你就杀了她们?

对不起,我不想回答。我有一些困了。(然后他便趴在桌上“睡着”了)

审讯,到此结束。

文件编号:PTYX-722-8936745-42213-WWN-1

他对于雨的感觉让我感到亲切。

Side B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总是早早地就醒了。那时候,天色就好像几小时前,我刚放下手中的书本或者日记本那样。窗外,除了路灯──我能一眼看见的──什么都笼在黑暗中。想起路灯的时候,我总是记起两年前它让我多么地不堪其扰。然而现在,偶尔它不亮的话,我也许会无法入眠。总之,我已经习惯了它那仿佛透过白色幽灵发出的惨然光芒。

我醒来以后就再也无法入睡。我睁着眼,观察着周围的一切:阴影中的吉他总是给我不吉利的感觉,尽管在白天我能用它弹奏出巴赫的《琉特琴组曲》;《罪与罚》的书脊上的烫金字反射出幽幽的微光;然后,是墙根,那里,叠着《卡夫卡全集》;最后,书桌上的那杯喝去了一半的水,怎么看怎么像醇美的酒。然后,我以为我要醉了。结果,我只是更长时间地睁着眼,我知道我在等待。等待着路灯熄灭的一刻,等待屋子里由黑色变成青色,再由青色变成好看的橙色,等待着……

然后很不情愿地,我想起多年以前在外婆家的早晨,每次我醒来的时候,窗帘上总是叠着错落的黑影,然后美丽的公鸡叫了三遍,这时候,外公就会来掀开我的被子……

后来,我就开始回忆。很多年、很多年以前的事……

Side A

10 月 6 日 雨

我不想过早地采取行动,于是我请他们送来昨天的审讯报告。

下午的时候,我一边喝着加了一片柠檬的红茶,一边吃着被叫做玛德莱纳的小点心,开始阅读这算不得轻松的东西。

制作时间:2006 年 10 月 5 日 清晨

题目:对“雨夜连环杀人案”嫌疑犯的审讯(2)

说明:疑犯在审讯室里睡了一晚。直到审讯前十分钟尚未醒来,我们几乎使用了所有可能的办法(例如闹钟、浇水、抽耳光、扯耳朵、电击……)最后某人的手机响起,传来清脆的公鸡啼叫声,然后,疑犯就像突然通上电的机器人一样奇迹般地醒了。然后,我们让他吃了一碗面,接着,审讯开始。

──睡得还好吗?

不怎么样,也没给被子什么的。

──这里可不是总统套房。我们继续昨天的话题吧。

可我,未必需要配合是吧?

──无论怎样,我只管提问,回不回答是你的问题。好,我们开始了。9 月 7 日晚上你做了什么?

(沉默了 3 分钟。)

──用不着这样吧,我问的可是今年 9 月 7 日,不是去年的,也不是半个世纪以前的,总不至于忘记吧。

老实说的确有些遗忘了。或者说,我根本对那天没有印象。日期对我来说没有多大用处,也就没有意义。我常常搞不清楚“今天是几号”这样的问题,别的就更不用说了。

──就是上个月的第一个星期四。

(摇头)这比日期好不了多少。不过有所进步。

──下雨天。

(沉默。)

──想起来了?

好像是的。

──那么那晚你做了什么?

做作业,吃了一碗泡面,上厕所,看了时装秀,看报,看小说。

──除了这些!

洗澡。然后就是睡觉。

──睡前做了什么?

你也知道的,像我们这样精神处于紧张状态下的人最容易做什么事了。

──不是这些。还有什么特别的?

我失眠了──那该死的雨。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然后你就拿着球棍出门了。

不是。我得先穿衣服。

──然后,你提起了那根该死的球棍。

不对,事实上我没有穿衣服。

──难道说,你没有穿衣服就出门了?

也不对。我根本就只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然后……

(一段时间后。)

──怎么不说话了?然后什么?

我等你呢。好吧,然后我削了一个苹果来吃。听说苹果的香味能帮助入睡。<我也试试──其实用不着>。最后在苹果的香味中我睡着了。

──就这么结束了?

然后,我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我回到了童年时代,还是在我们这个小城里。天灰蒙蒙的,又闷又热,我跟着父亲在城外散步。在离城边最后一片菜园几步路的地方,坐落着一家酒馆,每当我和父亲出来漫步,路过酒馆门口的时候,它总是让我产生厌恶之感甚至恐惧之情。那里老是聚着一大群人,大呼小叫,骂骂咧咧,嘶哑着嗓子不成体统地唱歌,还常常大打出手,酒馆周围老是有那么一些嗜酒如命、面丑如鬼的人来来往往……每当遇到他们,我就紧贴在父亲身后,浑身发抖。这一次,这里仿佛在举办游园会,熙熙攘攘地挤着大群大群穿得五光十色的城市妇女、乡下女人,她们的丈夫,以及各种各样看热闹的人。大部分人喝得醉醺醺的,一起唱着歌。而在酒馆的台阶旁,停着一辆大车。这是一种通常套着高头大马用来装运货物和酒桶的大车。但是如此大的车却套着一匹看不见的马。也许是马吧,那时我是这样想的。然而,这时候突然人声沸腾:从酒馆里走出一群喝得酩酊大醉的高大的庄稼汉,他们披着厚呢上衣,大喊大叫,高声歌唱,弹着巴拉莱卡琴。一个个摇摇晃晃地上了车,就好像魔术师的兔子奔进宽敞的大礼帽。五个人已经在车上了,后来又上来两个。可是仍有人在往上挤。终于,最后的一点空间也被挤没了。这时候,人与人之间的缝隙几乎连苍蝇都难于挤过。正在这时,金斯顿扬起马鞭,那马鞭恰似宙斯掷出的闪电,击落在那空气做成的马身上,我似乎听到了皮开肉绽的声音。“跑啊!你给我跑啊!”与此同时,金斯顿疯狂地挥舞着手中的鞭子,车上其他的人都哈哈大笑,有些涨红着脸喊叫着:“抽死它!抽死它!”然后,又是一阵哄笑,连父亲笑了。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只是在折磨一团空气,但即使真存在那匹马──白色的小母马,我也只会感到难受。“打它的脸!打它的眼睛!瞄准眼睛打!”人群中有人大叫。“唱支歌吧!兄弟们!”金斯顿再一次挥舞马鞭,抽向空气中所有人──除了我──想象中的一匹白色小母马。车上所有人应声唱了起来。欢乐豪放的歌声轰响起来,铃鼓丁零当啷地敲击着,其中还夹杂着口哨声。慢慢地所有人──除了我──都随着这欢快的歌曲声,载歌载舞。后来,我终于听懂了,那原来是《金斯顿的梦想》:“你是否能够感觉得到,街道上人群中,传来令人快乐的节奏。所有的人都在唱着 Kingston Mon 的梦想,热情地邀请你。Oh baby say you’re gonna love me when the sun goes down. Say you’re gonna love me when my days come round. 阳光之下,爱上你的笑容。Oh baby say you’re gonna love me when the sun goes down. Say you’re gonna love me when my days come round. 多希望你,也有同样的感受。放下心中所有的痛,接受我的表白。别再让爱情偷偷溜走……”我终于似乎看到那马了,我看到他们是怎样地抽打它的眼睛──瞄准眼睛抽打。我的心砰砰剧跳,眼泪哗哗地往下直流。“它妈的,见鬼去吧!”金斯顿狂怒地大吼一声。他甩掉鞭子,俯身从车子里抽出一根长木棍。他抡起木棍劈了下去,结果棍子断了。我看到他已经怒不可遏了,这一次他抽出了一根铁棍──他疯了,我想。铁棍“呼”地一声落下,“小母马”摇晃了几下便无力地倒下了──从金斯顿的动作我推断出大约是如此。铁棒一次又一次狠狠地砸到同一个地方。“打死它!”金斯顿高叫着。几个同样喝得满脸通红的庄稼汉随手抓起身边的东西──鞭子、棍子、砖块……冲向奄奄一息的小母马──如果它存在的话。无数的棍子鞭子落到那“马”占有的地方。我的耳似乎听到了“马”痛苦的嘶叫声──恰似割裂天空的闪电。“它已经死了。”金斯顿大声喊叫着,“它死了!”他很高兴。突然──“我的马呢?”又是金斯顿的声音,“天哪!我们竟一直在击打一匹想象中的马。”又是一阵可恶的笑声。“上车啊,弟兄们!我去牵我的马来!”再一次,酒鬼或者醉汉们奇迹般地挤上了金斯顿的大车。“金斯顿,你的马呢?”醉汉挥着酒瓶子喊道。“哈、哈、哈……!”金斯顿的笑声让我毛骨悚然。“我的马儿,我的骏马儿,难道你们没看到吗?哈──”“我们看到了──真是一匹好马!”人群中有人喊着。可是我没看到任何一匹马。然而金斯顿正向我走来,不怀好意地看着我,而身后一双有力的手推着我靠向他,我回过头──我本不该那样做──那是我的父亲,嘴角挂着邪恶的微笑。“来吧,我的好马儿!”金斯顿粗糙的手已经触到了我的手臂,我的胃开始抽搐,我嗅到金斯顿身上的血腥气味,我想呕吐,然而我发现我竟然无力做到如此简单的动作。金斯顿铁钳似的手已经牢牢抓住了我的手臂,正把我往他的大车拖去。可是,我无力反抗。但是,一切在瞬间改变了。我的右手不知何时抓着一根结实的铁制球棍。我挣脱金斯顿的手,举起球棍,以太阳之名,用尽全身力气向金斯顿的脸劈去。在那一刻我只看到金斯顿惊愕的眼神,然后鲜血四溅、脑浆涂地。“噗”──金斯顿应声倒地。脸已经严重变形,四肢抽搐不止。我俯下身子,再一次以太阳之名猛击他的头部。接着,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以太阳之名。直到金斯顿的眼珠被打飞,头部变得稀烂。他不可能活过来。“你不可能活过来,除非是刑天。”我喘着粗气说。结果,那个没有头颅的躯体站了起来。我再一次举起球棍以横扫一切偏见之力狠劈那个躯体。一条手臂飞了,接着是另一条,然后是左腿,最终他摔倒在地,我照着那剩余的右腿猛砸,终于它与躯体分开了。我满意地擦了擦额上的血与汗。然而,最可怕的出现了。那手竟然靠着手指慢慢爬向远处的腿。然后,我扔下球棍开始逃跑。我爬进了黑森林,接着,摔进了捕熊的陷阱里。再然后,没有预告地,梦结束了。

──半个拉斯科尔尼科夫的梦。

个人认为,这一段是全书最精彩的部分,当然,我并不是在说除了这一段其他的一无是处。相反我很喜欢这本书,只是那一段特别有意思。

──你那晚终究没有出门?

那不一定,也许,梦醒了,我就提着梦中的球棍出门了。但是呐,现在我不想说了。一次性说得太多不益身心健康。

──你不要忘了你可是个杀人犯!

那又怎样?

(此后,疑犯再也没有开口说话。)

(审讯到此结束。)

文件编号:PTYX-722-8936745-42213-WWN-2

咖啡已经凉了,点心已经变硬了,于是我把它们统统扔掉。那些人真讨厌。

Side B

多年以前,我出生在一个小城里。如果按照巴黎时间算的话,我似乎是和某一个作家分享了同一个生日。当然,多年以前我什么也不知道。

若干年前我也是一个孩子,然后,琳琅出现在我的面前,就像命运的轨迹上必然出现的拐点。如果,没有那个拐点的话,我或许只能在复平面上寻找自己的曲线。但,与此同时,我也难于想象遇不到琳琅的我的人生,总感觉像是站在夕阳底下的人却没有伸向远方的长长的影子,就像是蝴蝶少了伸向天空的美丽的翅膀,就像是地球没有了月球的陪伴,就像是天空失去了满天灿烂的星斗,就像是清澈的眼眸忘了晶莹的泪珠……总之,就是这样的。

一九九八年,预示命运拐点的人,以极其普通的方式──转学──进入了我的生活。最初,我们并不是同桌,事实上,直到最后我们也没有成为同桌。至于命运的拐点则出现在一九九九年,那时全世界的人都为着曾经的一次偷懒带来的严重问题而担惊受怕。然而,这一切与我无关,我只是一个孩子,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一个对女孩产生朦胧好感的男孩。

多年来,每逢五月三日,我总是郁郁不欢地呆在家里,或者看上一天的书,或者躺在地板上听一整天的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有时候我会试着去听舒柏特的歌曲),或者一杯接一杯地喝白开水。总之,不管怎样,我总是在这一天想方设法地折磨自己。因为过去的某个五月三日让我尝到了比这一切痛苦九倍的滋味,恰似正走在下山路上的西绪福斯的痛苦。

2000 年 5 月 3 日,下午 12 点 34 分,图书馆门口。我比预定时间早了 26 分钟。那一年,天气很早就开始热起来。才五月份,便只能穿着衬衫,即便是这样,只消活动一下,额头上便会冒出汗珠来。那时候人们打着趣说,等到七月份的时候就得剥皮了。但是天气并没有像预料的那样达到能在路面上煎荷包蛋的程度。相反七、八月份甚至可以说是很凉爽──隔天就会下一场雨,结果我的暑假就成了泡在水里的饼干般无奈──没有高温天气的暑假让我觉得日子少了色彩。自然,那一年的暑假怎么也算不得美好。日子就好像冷冻在冰箱里的赤裸的鸡一样。但是!我要说的是,那一天,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感觉到热,甚至那真实的热浪涌向我的时候我感觉到的仅仅是凉爽,是的,很舒服,像柔软的手轻抚过我欢快的心。我甚至抽空观察了树上的蚂蚁,那些小东西真的很忙。它们将一个个白色的卵从这边驮到那边。我想它们是在搬家。蚂蚁,它们是盲目的然而同时也是非常聪明的动物。比方说,在库尔特-冯尼古特的《猫的摇篮》中惟一幸存下来的动物(除了人以外)就是蚂蚁。它们紧紧抱作一团来取暖,冻死的蚂蚁的尸体成为余下的蚂蚁的口粮,这便是我所知的蚂蚁的生存之道。1 点的时候,我整了整衣服,然后望向我所能看到的最远的地方等待一个小小的熟悉的身影的出现。5 分钟后,我发现我的额上已经冒出了汗水。

等待的结果──我中暑了,而她没有来。我只是感到手脚冰凉,就好像被谁狠狠地扔进了冰柜里。从那以后,我老幻想着盛夏时来一场永不停歇的雪。我想,世界回复到冰河世纪也许会更可爱。很久很久以后,我悟出一个问题:如果某一天让你逮到一个毁灭世界的机会,你会这么做吗?

我的答案是肯定的(哪怕真的存在灵魂,哪怕新世界会重建)。

可是,你的答案呢?

昨天,我吹了一个很大很大的气球,然后将它一脚踩破,就像核武器毁灭世界那样干脆。

曾经有一个朋友(后来,我很不喜欢他,但不管怎样他曾经是我的朋友,他见证了我十二年的存在)问我:“到底是爱还是心理暗示?”

我说是爱。结果很多年以后,我终于承认了那是心理暗示。但是,那心理暗示已经成为了不可救药的爱。

有时候,心理暗示是很让人意想不到的,意想不到的……

再一次,等待的结果是我中暑晕倒了而她终究没有出现。

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梦见自己被硬塞进了冰箱里,结果我和冷冻着的鸡整整聊了一晚上。可是它没有告诉我它的名字,就连性别也没有,事实上是它什么也没有说。后来,我的嘴变得越来越不利索。终于,在一个恰当的时候我被彻底冻住了。我的眼永远凝视着那冰冻的赤裸的鸡。我到底在那个冰冷的冰箱里干什么?我想了很久、很久,终于明白了。我是在等待,我是在等待有一天有人会打开冰箱将我面前的赤裸的鸡拿走,然后,帮我合上睁得太久的眼睛。

有时候,我觉得睁着眼很累……真的很累。

Side A

10 月 7 日 夜雨

“情况算是稳住了,他也不会有生命危险了。”医生摘下口罩舔了舔汗津津的嘴唇,说,“可是这样做有意义吗?他终究要死的。”

“但是,最重要的是,他必须死在绞刑架下。”我身边的长官很严肃地说道。

而我则认为他现在死去会更好。

几个小时以前,我以犯人的身份与晓树分享着同一间牢房,为的是研究他的言行。他睡下前,站在窗口,整整两个小时,望着中秋以后依然很圆的月亮,一动不动。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甚至以为他只是一个虚妄的存在。

“我总认为月光有着特殊的力量。”他一个人喃喃地说出这一句话,似乎特意要让我听到。

而我想起的是狼人和月光下梦游的人们。

“如果有一千个我,那现在的我是谁?”他离开窗后,似乎是在向我询问。然而,未及我回答他的问题,他就躺倒在他的床位上了,似乎随时就能睡着。

“绿龙”──他在被送往医院的途中闭着眼反复念叨着的词。

关于“绿龙”我只能想起卡夫卡的一个超短篇──《绿龙的造访》,原文是这样的:

“门开了,绿色的龙进入房间里,精力充沛,两边圆滚滚的,没有足,用全部下部挪动进来。我请它全身进来。它表示遗憾说,它太长了,所以没法办到。于是不得不让门就这么开着,这是够难受的。它半不好意思、半带点狡猾地微笑着,开始说道:‘由于你的渴望的感召,我从远方爬了过来,我身体下面都已经擦伤了。可是我情愿。我乐意前来,乐意向你展示我。’”

当然,仅有这些,我什么也不能了解。

仅仅两个小时以后,我开始了新一次的审讯。

“我可以要一杯咖啡吗?”他甚至看上去很精神(至少比我好多了)。

我示意记录员去拿两杯咖啡来。然后病房里便只剩下我和晓树了。

“其实我没病,我是装的,相信吗?”

“不。”我摇了摇头。

“那么,我不是犯人,而是个警官呢?”

“看来。你只能相信了。”

“是呀,正如你的那个我必须接受的事实那样,我的,你也必须接受。”

“可是,我实在不能接受。”

“可是,我实在不能接受。”他半是挑衅、半是开玩笑地看着我说,“我再表演给你看看吧。”

他刚说完,脸色就一下子变白,接着张口喘粗气,就好像一条刚上岸的大青鱼。然后像预设的程序那样,他开始翻白眼,最后,我慌了:“快停!”我命令道。

“你相信了?”他依然喘着粗气

“好吧。”如果他是疯子我有必要和他争论不休吗?但到底他不是。

“有点勉强。不过。等等。”他不说话了。

门开了,记录员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个白色塑料袋。他默默地将装着咖啡的纸杯递给我和晓树。“对不起,”他突然说,“只能买到这个了。”

我喝了一口说:“味道不错。”

他笑了笑,坐到了病房的角落里。我觉得他很适合这样的工作。

“开始吧。”我说,“看着月亮的时候你都想着什么?”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有必要说明吗?”

“你认为呢?”

“好吧。我喜欢月光,因为看着月光,我会不由自主地打颤,我想我是害怕着月光。我几乎不能完整地听完《月光奏鸣曲》,当然我指的是完整的三个乐章。但仅有一次,我做到了那对于我来说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后果很严重──我连续一星期头晕目眩,我甚至以为我会突然间断电般地死去,但是事实我只是得了感冒而已。仅此而已。”

“你总不至于站在那儿两个钟头就只想着这些吧?”

“当然不是。我只是想起一年前在 Z 大学里的事情。” 他喝了一口咖啡,“我本不该去 Z 大补课的,因为那不仅没有效果,而且还使我在心里永远失去了一个朋友,我是说心里,你要清楚这一点。可以说我和他朝夕相处的七天里,我彻底失去了对他的好感。他让我厌倦。也许在他,也正是这么想的。我们暂且称他为 W。还有一个人──Chan──很随和的人,和我们同住一个寝室。那时,我们三个人所住的寝室是在那幢学生公寓的底楼,也许就是这个缘故,我们的寝室的天花板高得出奇。原本我们的房间是二楼靠着大街的那间,后来我们嫌着大街太闹就换了底楼的。然而,要命的是,我们未曾发现那房间后面是一个建筑工地。白天,我们在听课时那推土机总没有动。到了晚上,当我们把电视机关上,伟大的睡神即将拖着我们进入他的王国的时候,推土机不失时机地启动了。然后,超过 12 点后,我只能眨巴着眼睛等待天亮了。这又让我想起几个月前在 H 城的旅馆里的事。多年以来我一直保持着早起的习惯,五点钟的时候我必然打开床头灯以百无聊赖的姿态看起喜欢或者不太喜欢的书,有时候我会对着同一页书看上好几十分钟,几乎每看一遍上面的文字都会给我完全不同的感觉。但是那一次,很偶然地,我恰好睡的是加铺,原本,那是一个双人房。我睡惯了硬硬的木板床,对于那种如同睡在果冻(尺寸不合适的这类东西往往杀死我们的孩子)上的那种感觉几乎是要以失眠为手段把我击倒。但是,没有成功。我还是睡着了。难以入睡的话,只要身边有卡夫卡的日记就行了。当我连续三次扫视着同一行的时候,那就离成功不远了。对,那天早晨一如往常,我几乎是在五点钟的时候醒了。然后,我摸索着起了床,因为那厚实的窗帘完全将清晨的微光挡住,因为我们的房间里有着一位晚上睡觉一见光便会接连做噩梦的朋友。因为我睡的是加铺,所以没有床头灯。再一次,摸索着,我拿起身边的书,躲进盥洗室。我打开灯坐在马桶盖上打量了一下书名,然后彻底绝望了──‘Z 大校史’。然后,有些无奈,但我还是看了下去。然而,半个小时后,我被一张老照片吸引住了,那是 Z 大的校门。后来,我就坐在马桶盖上以百无聊赖的姿态对着那张照片,就像好多天前我对着雷诺阿的《罗曼·拉科肖像》那样。我们再回到前面的故事吧。有一天晚上,大约九点的时候,我突然感到尿急,而盥洗室正被动作极慢的 W 占着,而且必然的,当他从里面出来的时候,抽水马桶就会塞住。于是,我只好,跑上几步路到我们的破教学楼的破厕所里方便一下。其实,那本应该是一幢废弃的教学楼。楼道里的灯几乎都不亮。我只能靠着楼外隐约的灯光寻找并不难找的厕所,因为有气味──前几天听说哪里的 NH3 工厂发生泄漏事故,电视台声称 NH3 为剧毒气体,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那时岂不是很危险──当然胜利地找到了厕所。俨然一次有趣的冒险。接着我借着微弱的月光观赏了我的迷你 waterfall。我走出厕所的时候,出于好奇竟停在了女厕所门口,但是无法前进。我朝里张望来着,似乎没有人,于是我开始挪动脚步,我向里走了实质性的两步。再一次,并且永久性地,只能到达这种地步。”

他停住了,喝了一口咖啡。

“出什么事了?”我说。他等的就是这一句。

“即使,我如此地靠近那个地方,但我仍然什么也没有真正看到。我看到的仅仅是那面巨大的镜子前我自己模模糊糊的影子。然后,从昏暗或者黑暗的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令我毛骨悚然。那好像是男人的皮鞋发出的声音。他正向我走来。于是,我害怕了,我逃离了──然而,最重要的是,在我逃离的那一刻,我瞥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的影子,我惊讶地发现那影子的脸上竟带着一种奇怪的微笑,那是一种有些邪恶的微笑。我打了一个冷战,然后以极快的速度奔回了寝室。与预想的一样,W 还霸占着盥洗室。”

“完了?”

“差不多。”他一气喝完了杯中的咖啡,舒出一口气。

“那么,绿龙呢?”

“那是另一个故事了,”他隔了很久才说出下半句,“这也是我在这里的原因。这是我做的一个噩梦。这是一个噩梦。

“绿龙是一条会喷火的龙,不会飞,我们看不见它,它也看不见我们。但是除了我们家族的男性成员它不会找任何人的麻烦。甚至它喷出的火焰也只会灼伤我们这些受诅咒的人。两天前,父亲把保护家族成员的任务交给了我,虽然我只剩下一个妹妹了。父亲是被绿龙整个咬去下半身死的。作为家族的最后一个男性成员,我有义务保护好自己,我的命不是我自己的,是整个家族的,尽管大都他们在遥远的天上。但是如果我死了,我的家族就再也不用被绿龙的侵袭了。因为即使是我妹妹的孩子,也不会受到伤害,这是根据族谱得出的结论。有一天下午,阳光很温暖,妹妹出门的时候──我很讨厌她出门,因为我不能出门,但如果她能带回我喜欢的书的话──她不小心碰翻了一个花盆,然后花盆便砸在地上碎了。我在房里读了一会儿书便走到阳台上呼吸新鲜空气。我很惊讶地发现阳台下,就在那个花盆的碎片上方,有一片红色的印记漂浮在那里。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是绿龙的血迹。我取来祖父用过的猎枪装上一枚银子弹──传说只有那样我才能真正杀死它。我向那滩血迹开了致命的一枪,枪声震天,惊起了在电线上休息的鸟儿,然后,我意识到我们家族彻底摆脱了诅咒。那滩血先是慢慢地扩大,然后竟成了一个红色的喷泉,后来由于血的缘故,绿龙终于在我的面前现形了──很丑,真的很丑。它已经死了,但是血液一直在喷涌。最后,终于,喷泉消失了,绿龙的身体在风中变得越来越小,然后它就彻彻底底地消失了。我开心地喝了一杯红酒。走下楼去,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做这件事,我兴奋地不能自已。终于,我踢开了大门,门原来是锁着的。阳光,我来了,我吼叫着冲出屋子。当我嗅到那第一口户外的空气时,我发现自己已经跌倒在地了,我的下半身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了。我几乎感觉不到疼痛──当然也许只是在梦中才这样。然后,我听到了妹的哭泣声。在绝望中,梦醒了。

“这是否算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不见得。可以停了。”

“文件编号:PTYX-722-8936745-42213-WWN-3。”角落里的记录员轻轻地念叨着。也许是房间特别空旷的缘故,我长时间地感到那些无意义的数字和字母在我耳边萦绕。

“无论怎样,后天你将受到公审。”这是局长的决定。我没有再看他一眼便走出了病房。

Side B

有一段时间,学校里开始流行吹笛子,当然这是我一手造成的。我是在表姐那儿学会吹笛子的。表姐说,当我吹出第一个音的时候便会陶醉其中就像一口气喝下了一杯红酒的感觉。后来,我的确似乎是醉了。但是,现在我明白了,那只是典型的缺氧症状。

竹笛的笛膜当然到处都有得卖,但是我们总认为自己采的才能吹出龙吟一般的笛音。但是,那时,我们连芦苇都找不着。不过,总归那种植物是会在我们这一带生长的。有一天,小 D 带我去了他发现的芦苇丛,他说不可以再带任何人来这里,然而,我并没有那样做。我带着琳琅去了那片芦苇丛。那时,天已经很热,我们都已经换上了夏装。在去芦苇丛的路上,必然要经过一片杂草丛生的地带。草很高,大约要到我的腰。对于我来说,那根本算不了什么(更小的时候,我也在这样的杂草丛中捉蚂蚱和蝗虫的),而对于琳琅来说那简直是梦魇般可怕的屏障,但是那是必经之路,我们没有别的选择。那时,琳琅便站在那里,再也无法前进,而我则在她面前上蹿下跳示范那是怎样地简单,可是,毫无作用。她还是站在那里犹豫不决。太阳很晒人,风却是那样醉人。它将我吹得醉乎乎的,如果可以,我想,我会随着这风飘起来。然后,在她即将转身回去的那一刻我走到了她的身旁,我抱起了她。这是我第一次如此地靠近她。她的双手搂着我的脖子,她的脸是那样地靠近我的脸,我甚至能够嗅到她的鼻息。总之,我的心跳得厉害。最后的最后,我极其无奈地将她放下──我们就这样走出了杂草地带。然后,她不说话了,直到我们停在那片芦苇前。我们采集了足够多的芦苇枝后,就坐在那里。过了不知多久,大约那时,风已经彻底把我吹醉了,我对她说:“你知道我想做什么吗?”她就坐在我身旁,我们靠得很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一直注视着芦苇丛中若隐若现的湖水,等着她的答语。她说,不知道。然后,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的,我在她的脸颊上迅速地亲了一口──孩子的吻。

我们离开的时候,我偶然瞥见在一根折断的芦苇枝上钎着一只蛤蟆,死了,并且已经风干。可是,多年以后,我才记起这个细节。

后来,我们从那个学校毕业了,升入了同一所中学,但是不在同一个班。

有一天晚上,那是开学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我独自一人去了镇上的书店,无意间买了村上春树的《海边的卡夫卡》。然后,我像游魂一样飘到了我原来的学校一带。结果,惊讶地发现学校周围的建筑多半已经成了废墟。我近乎绝望地在一条连接着两条荒凉的小路的走廊里摸索前进──那曾经是某家的前后门间的通道,后来人搬走了,便留下了这孤独的黑(因为没有安灯)廊。走在我前面的男子点着烟。那一点红光几乎成了引导我前进的灯塔。有时男子猛吸一口烟,我便能看清他清瘦的脸──这是我所不熟悉的脸。然后,突然间,男子的烟头转向了黑廊的唯一岔口,我则站在原地久久地望着男子的背影闪入一户人家。我感觉失去了方向,即使我知道正确的方向就在那里。然后,终于,我下定了决心,我迈出了坚定的一步,重新步入黑暗。没过多久,我终于来到了星光之下。老路灯发出的淡黄色的光让我感觉到温暖,似乎让我感到即使真的失去了什么也不会怎样。

事实是,我真的失去了什么。

我们到了新学校之后几乎成了陌生人。

只是有一次,我写了一张纸条给她,内容是这样的:“5 月 3 日,497(9) 455(8) 168(8) 336(7) 270(8) , 528(6) 519(1) 1:00 .”

结果隔了一天,她托人给了我一张纸条:“时间,由我定。”

事实证明她定的“时间”是遥而无期。

在两年多的时间里,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没有一次眼神的交流。每当我们之间的距离近得足以刚好发现彼此,我们便会同时消失,留下我们声旁迷惑的朋友。但是即使是这样,我至少知道她的心里还有我的存在。

2004 年四月,我已经被 G 城高级中学录取,而她还没有。觉得自己几乎只是为了排遣难得的大段空闲时光,或者是多年以来的情感的崩溃,我再一次给她写了一张纸条:“5 月 3 日,497(9) 455(8) 168(8) 336(7) 270(8) , 528(6) 519(1) 1:00 . 359(13) 176(8) 215(6) 90(7) 5 月 3 日吗? 516(10) 574(5) 419(4) 526(1) 197(4) 359(13)!”

很快我收到了她托人给我的纸条,装在自制的信封里,封得太好了以致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将它打开,字条上说:“如果非要见面的话,就在星期天。不过我实在想不出 5 月 3 日究竟是什么日子。”

是啊,对她来说那天太平常了。

然后,正如长久以来梦到的那样,柳树包围着我们。微风过时总让我觉得那只是她轻柔的手抚过我的脸颊。但那既不是风,也不是她的手,那只是柳──轻柔的柳枝,虽然那时,我闭着眼。

“那么答案呢?”

“等中考以后再告诉你吧。”她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

那天,我们仅说了这两句话。

我有多久没听到她的声音了。

两天后,我离开了原来所在的学校,去了 G 城高级中学。在我离开的前一天,我给母校的同学们做了一个演讲。内容多半已经忘了,但是有一句我记得清清楚楚──面对母校的一草一木我直觉得见一面少一面,我不禁头涔涔而泪潸潸──因为那一句话从来都不是对着那些草木说的──我是对着麦克风说的。你相信吗?

后来,我收到了她寄给我的信。虽然,我试着将它背出,但终归还是失败了。虽然,我是那样快乐地收到她的信,即使将整个世界倒转过来,也就是说,我从今以后只准用手走路我也愿意,只要别偷走这封信。但是,现在,这封信已经不在我这里,它不是化为灰烬,就是成了别的已经对我没有意义的纸。最终,我没有那样的勇气去亲手毁掉那些她曾经或许还怀着淡淡的感情的信。这是真的吗?我越是反复地问我自己这个问题,我越是怀疑它的真实性。那是真的吗?真的。是真的吗?真的。是真的吗?真的。是真的吗?是的。是真的吗?是的。是真的吗?……是的。是的。是的。是的。……也许不是。

(然后停电了。)

后来,我的日子似乎一直是在写信、等信、读信中度过的。

直到……

Side A

10 月 8 日 大风 阴

“可以摘下眼罩了。”我对晓树说。

他利索地摘下眼罩,把它放到左手,然后睁开眼。愣了愣,接着,他原地转了一圈。

“那又怎样?”他顿了顿说,“难道我会害怕吗?”他紧了紧左手的拳头。

这里是停尸房,空阔的房间里,五张床,五具尸体(还好蒙住了脸)组成五边形困住了坚强而又无比勇敢的晓树。我知道仅仅是这些是丝毫没有作用的。

“你是否敢揭去她们脸上的白布?”

“那有什么不敢的?”他伸出了右手。

结果我抢先了一步。我抢在他要傻瓜似地证明自己是勇敢的傻瓜之前,拉下了一块白布,我没有看一眼就退了回去。

“那又怎样?”他喊道,与此同时,他拉下了剩余的四块布,“那又怎样?”

“那没什么,她们不过是死人。她们不过是被你打死的人。”

“就是她们吗?”

“你忘了吗?”

“当然没有。”他又原地转了一圈,“我只是用那球棍轻轻击打了一下,她们就死了。我敢说她们死前什么也没有觉察到。你看死是多么轻松,就比方说,我用手指堵住鼻孔同时用手掌捂住嘴巴,一段时间后,脸色发紫,然后,就死掉了,很轻松。”

“没你说得那么轻松,”我指了指一具尸体,“至少对她来说不是,你忘了吗?”

“哦,她吗?她算是幸运的,至少她还知道自己死了。你相信吗?如果我现在手头有球棍的话,我必定会再次向她们的脑袋击去。这些可恨的女子。”

“那么现在呢?” ──这是一道指令。

门打开了,一张床被推了进来。然后门又重重地关上。我们所能看到的只有推床的人的两条粗壮的手臂以及他挽起的袖口。由于惯性作用,床慢慢地向晓树滑去。

“那是什么?”他已经有一些惊慌了。没错,我要的正是这种效果。

“第六名受害者,现在她已经确确实实地死了。”

“她死了?”我几乎要觉得那是由于房间太过空旷而产生的回音了。

床继续向他靠近,只是速度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我别转身去,不想看到他惊恐的表情。

然后,“啪”的一声,有什么瘫倒在地上了,我知道那是晓树。

“姑娘们,可以收工了。”我点燃一支烟。

这,仅仅是,一场游戏。

Side B

有一段时间,学校里开始流行水痘。并不是所有的流行的都是好的,比方说流行性感冒,比方说禽流感……比方说要命的水痘。那段时间我正忙于应付考试──对于预备班学生的测试──虽然有些多余,毕竟无可奈何,我已经接受了这些。后来,考试结束了。再后来,就是补课。原定计划似乎是想让我的生日过得不舒服些,但是最终学校的迷梦被彻底击碎了──就像一个花瓶被人从帝国大厦的顶楼抛下,砸到了偶尔经过那里的路人的脑袋,然后,所有的东西一起破碎。从此以后,我们根据经验,得出结论──想在暑假的头几天补课那是不可能的,正如花瓶被人从帝国大厦的顶楼抛下,砸到了偶尔经过那里的路人的脑袋,然后所有的东西一起破碎那样。

回到水痘。就在宣布放假的第二天,我就开始觉得浑身乏力。我看了一天的电视,我以为这只是那个发光屏幕造成的轻微的不适,我丝毫没有将它和水痘联系在一起。

第二天,我的身上出现了疹子,但是,我还没感觉到痒。我只是觉得自己似乎是刚从长途汽车上下来。有一段时间,我乘车前会服上一粒晕车药,但是后来,我就不这么做了。并不是因为完全没有效果,而是因为它特别的,并且美妙无比的效果。在我下车后四个小时,我把胃里所有的东西都吐了出来,那是一份咖喱炒饭和一杯可乐。这就是晕车反应的后置现象──后来我这样总结。

再次,回到水痘的问题。那时,我开始意识到我是真的得了水痘。我做的第一件事──在《现代汉语词典》里查找这个词。但是结果很令我失望,那里不存在这个词。但是,我还是查了“痘”这个字,它的解释是这样的:“①天花。②痘苗:种~。③出天花时或接种痘苗后,皮肤上出现的豆状疱疹。”于是,我去了医院。

──确定无疑,那就是水痘。

我在医院里遇到了与我一样得了水痘的女孩。她比我严重一些,她已经开始感到痒了。不过,医生告诉我,我的病情的恶化只是时间问题。可是呢,我想,我来是希望您帮助我不致使我的病情进一步恶化的。这好比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听爸爸讲的故事,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爸的同事的左手食指被气钉枪的钉子打中,结果医生说等食指开始烂了,他就能把钉子取出来了。

她给我的药的主要功能就是清热解毒──几乎大部分的药都具有这样的功效。还有一瓶外涂的药水。闻起来像过期的法国香水──让人眩晕。那天晚上,我少有地在深夜醒来,发现窗外的路灯──很不幸地──断了气似的──像诗琴上断了一根弦──不亮了。我感到无比沮丧。今夜我看不到《罪与罚》发亮的书脊,不只是因为灯灭了,更根本的是,那时它还不在我的书房里,而是在书店里。我躺在床上,看着想象中的,但实际存在的天花板。那里的三盏灯从未一起亮过。其中的两盏灯的灯罩后来被我打破了,当时我只是站在窗前向后抛出两本书,于是它们就那样碎了。现在,我还时不时地能找出几片碎片来。

几乎只是一瞬间,我感到一阵心急火燎的热(如此强烈的热的感觉是第二次发生,上一次是三年前。),接着全身发痒。

一切都开始了!我想。

十五天以后,我的病好了。

在此期间,我收到了琳琅的两封信,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回。

那段时间,我整日地在线上等着她的出现。但是,直到我的生日那天她才出现。我以为,她还记得我的生日。然而,那只是一个可悲的巧合,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已经被她骂下线了。我在对话框里输入“我得了水痘”这五个字后,自嘲似的笑了笑,直接关掉了 QQ。我该怎么办,这我从一开始就不知道。

我那时似乎是背叛了她。那一封信,那是一封征求我的意见的信,然而我却将它轻轻锁进了抽屉。即使那信封上的“我好想你”四个字也只是在看到它们的一瞬让我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过后,我很矛盾地将它放到抽屉。我以为,她曾经喜欢过我。

如果可能,我会经常将那封信取出来看一看。

8 月 3 日,她的生日,她又一次上线了。我祝她生日快乐(我几乎是怀着无奈的心情这样做)。然而,她似乎已经忘了那件事。我发现我又能用我熟习的语言和她交流了。我以为,我们又回到了过去的某一刻,我以为我们又可以坐在一起傻傻地看着加菲猫做出的傻傻的事来。总之,我是那样认为的。

有一天,我问她,假如我只剩下一年的命的话,她会怎么做。

她的回答是:“你不会真得 cancer 了吧?”那时我的昵称是 Cancerboy,而她的是 Leogirl。

后来,开学了。我们还是在同一所学校。

“咫尺天涯”──那时我很喜欢的词语。

有一天,我在写给她的信中问她,如果一只蟹子夹了一只狮子的鼻子,那狮子会怎么做。

结果她的回答很血腥:“我会死命地猛踩那蟹子,然后拔掉你的两只该死的大钳子,一只扔到北冰洋,一只扔到南太平洋,然后把你放到硫磺温泉里煮熟,在然后,把你放进冰箱,让你瞧着赤裸的冻鸡。”

看完以后,我笑了。

Side A

10 月 9 日 阴

“对于我所犯下的罪行,我全部承认,我也将接受一切的惩罚。但是我杀死她们并且试图杀死她的原因,我将带入另一个世界。谢谢!”

他就是这么说的。并且在整个过程中再没有说话。

晚上他不想见任何人。

白天,在法庭上,我让李坐在陪审团最里面的位子。我相信他看到了。

(续)

11 月的一天,我与李来到 G 城郊外的小山丘上。她就站在我身旁。

“就这里吧。”我说。

她只是点了点头。

我把一切做完后,她说:“我曾经喜欢过他。”

“那么现在呢?”我只是有些好奇,仅此而已。

她望着那些,高高的已经开始枯萎的草,很久没有说话。

“我死了的时候,亲爱的,
别为我唱悲伤的歌;
我坟上不必安插蔷薇,
也无须浓荫的柏树;
让盖着我的青青的草
零着雨,也沾着露珠;
假如你愿意,请记着我,
要是你甘心,忘了我。

我再不见地面的青荫,
觉不到雨露的甜蜜;
再听不见夜莺的歌喉
在黑夜里倾吐悲啼;
在悠久的昏暮中迷惘,
阳光不升起,也不消翳;
我也许,也许我记得你,
我也许,我也许忘记。

“C·罗赛蒂的《歌》,”她说,“他曾经很喜欢这首诗。”

Side B

从某一天起,琳琅开始不回我的信。
从某一天起,琳琅开始不接我的电话。
然后某一天,我把她给我的所有的信还给她。
然后某一天,我吃掉了她给我的最后一封信。
── 一封令我痛苦的信。

以后的日子,几乎每天都下着不吉利的雨。

Side C

有一天,我在 Side C 里录下了一段话,然后背起沉重的,但是令我无比兴奋的旅行包离开了困锁住我的家。我不知道是否会有这么一天有人会发现 Side C 中录下的东西。

就像我的一个朋友某一天收到的一盒磁带里录下的话──“我总想在我的生命里留下些什么”,但是“终究我的命运里什么也没有留下” ──说的那样,一切努力最终被证明是毫无用处的。

磁带没有 C 面,大家都这么说。也许某一天我也终将无法找到记录着我这些话的 Side C。那时,我一定已经老了,生活除了无望什么也没剩下。

我想说的是:

很久以来,我都想象着一场滂沱大雨,然后,我一个人,躺在草地上,睁大眼睛。雨点,就直直地落下。后来,我就分不清那是雨水还是泪水了。

还有,我期待着一场倾盆大雨,我一个人在雨水里,恣意地跳着舞,迈着旋转的舞步。

然后,唱起一首欢快的歌:

在夜空中闪烁,遥远的金星
颜色和昨晚梦中的小鸟一样

难眠之夜
独自哼起的歌

和迎面而来的风一起
展开思想的翅膀

在夜空中闪烁,遥远的银月
颜色和昨晚梦中绽开的野玫瑰一样

在恬静的夜晚
独自哼起的歌

明天将和你一起唱
承载着梦想的翅膀

在恬静的夜晚
独自哼起的歌

明天将和你一起唱
承载着梦想的翅膀

──《魔卡少女樱·夜之歌》

献给我丢失的小肋骨。

可是,在我说这句话之前,我已经按下了停止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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